2022年08月16日
□常永坤
亲爱的父母先后长辞人世,而我时常恍惚间仍感双亲一如往常就在自己身边,或者还在他们居住的老家。
小时候被父母呵护,长大了被父母牵挂,自己当了爸爸、当了爷爷还被父母惦记,曾让我倍感幸福。哪怕后来我也被人以“老”称呼了,但在父母眼里,我再大还是个孩子。这种积年沉淀下来的情感,让我的生活习惯一时适应不了没有父母的日子。
父亲比母亲去世得早,他生前并没有属于自己的手机。后来,老家里装上了座机电话,母亲也有了自己的手机,平时不打电话,她就用它看时间。虽然不常用,却也让经常一个人在家的母亲少了些孤独。
母亲过世后,在安葬她的骨灰时,我们将她生前喜爱的手机放到了骨灰盒边。那是她用得最多的物件,于我们来说,还希望能像过去一样,在冥冥中与母亲通话。此后一段时间,我有时还会习惯性地拨打母亲的手机号码。而每次“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,请稍后再拨”的机械回应,都会让我伤感惆怅一阵子。
高中毕业前,我一直在父母身边生活,工作后也一直住在家里,与父母天天见面。20世纪70年代初,我调济宁工作,从此远离了父母。济宁离滕县县城老家只有七八十公里的路程,但在从未出过远门的我和我的父母看来,却遥远得很。而且那时电话又极为稀罕,一般老百姓很难接触得到,远距离联系从来不会想到打电话。我记得刚到济宁不久,是写了封长信寄给父亲,报告我到新单位后的情况,以免父母担心。
我从县城一下子进入地委机关,自然一心只在工作上,想家的时候只能忍着。遇到星期天,别说不好意思去请假回家,即使领导准假,那时每星期一天的周末,还不够在路上折腾的。三四个月下来,我实在憋不住了,就星期天去济宁邮电大楼挂拨长途电话。地委机关各部门都有办公电话,因公挂发长途,电话总机优先安排不说,还不用先交钱,记账即可,但谁都没想过要用它办私事。
我老家前面就是北关小学,校长办公室有部电话,我就花钱打长途电话到那里,通过与父亲相识的韩校长转达,约定时间让父亲或母亲在电话旁等候。挂长途电话,耗的是时间,要先登记,再由话务员呼叫转接,接通了才能去指定的电话间通话。如果线路忙,那只能在大厅里干等,有时一等就是一两个小时。通话时间按分钟计费,再说还有许多人在后面排队,接通后我只能匆匆忙忙地说,拣最重要的说。可只要能与父母说上几句,那心情便安稳了许多。后来我回滕县老家,听母亲说,接我的长途电话,那是父亲最愉悦的时光。
我到枣庄市委机关工作以后,在县城的三弟为母亲安了部座机电话,父母与我们在外的兄妹通话方便多了。三弟还给母亲买了个老年手机,让年迈的母亲享受一把移动通信带来的便利。父亲去世得早,诸多幸福尚未体验就告别人寰,这让我们子女越发想让老母亲不留遗憾。三弟家的侄子侄女将母亲的手机快捷键设置得极为简单,按我们兄弟姊妹的排序分别简化成数字顺序,让不熟悉手机功能的母亲方便拨打。母亲对这个手机爱不释手,却很少直接给我们打电话,都是我们打过去她接听。问她时她说,你们上班都忙得很,我又没什么事,打过去,你们接不是,不接也不是,给你们添心思干嘛!但我观察,母亲不论出门与否,那个手机也多不离身,生怕漏掉我们打过去的每一个电话。
母亲手机里的电话号码,是我们母子间的情感密码。有时候,我往老家打电话,她正在室外择菜,听见铃响就撂下菜筐往屋里跑。她是小脚,我们生怕她不小心滑倒,就与母亲约定,电话铃声响起,只要手机不在身边,那就不要慌忙进屋去接,由我们再拨打一次。这样,母亲就可以从容地回房间接听电话。这约定改变了母亲的习惯,电话座机旁的那个靠背椅几乎成了母亲的专座,她没事就坐在那里,只为接听我们的电话。也有时候,我们拨通以后光听振铃,却无人接听。座机拨完再拨手机,轮番拨下来,还是打不通。而越是打不通,我们就越是着急,生怕母亲一人在家有什么意外,就再拨打大妹的电话,让与母亲住得不远的大妹前去察看。母亲多年前摔伤髋关节,无奈做了人工关节置换。还有一次从室外步道上一脚踏空,造成脚踝肿胀。这种险情虽只属偶然,却足以让我们惴惴不安。时常在家陪母亲、这天有事外出的大妹随后回复电话告诉我,耳背的母亲摘下助听器正在卧室睡午觉,并没有什么其他状况。我们悬着的心才放下。
父母是我们生命与价值的源头,与我们的血脉和情感相通相融。与父母通话,不单是一两句问候那么简单,而是两代亲情的传递。岁月抹去了父母的归程,可路途这边的儿女却无时不牵挂着。母亲去世后,有几次,我明知打不通,还是不由自主地拨了出去。谁知有一次竟然有人应答,这让我瞠目结舌。惊愕过后我才明白,母亲的电话号码停用达到规定时间后,又被别人使用了。人去物在,尚能睹物思人,如今连她使用了多年的手机号码都不再属于她了,那种悲戚愈加让人摧心剖肝。母亲是真的不在了,可是母子亲情又让我异想天开:母亲还能再接我一次电话吗?哪怕只是一个虚幻的梦,也会让我满足一阵子。
理智告诉我,那的确是个虚幻的梦。又过了一段时间,母亲的手机号码完全从我的通讯录中删除了,但却怎么也删除不掉我对母亲深深的怀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