虫鸣也关情

2022年08月16日

□丁兆如

喓喓、嘁嘁、嗤嗤、啨啨……

之忍、之幽、之邃……

当然,这要心底的褶皱和纹理,耳根的敏细和聪慧,发挥得都极为好才够。“竹深树密虫鸣处,时有微凉不是风。”说的就是这个。不独地,“秋逼暗虫通夕响,征衣未寄莫飞霜。”更著凄美:“唧……唧唧……”,分明是“盼……盼啊……”雁阵掠过银盘惊鸿而去,虫儿踯躅草窠涟涟私语……大雁匆匆南飞,蟋蟀知道归家,可我的良人,你在哪呢?

以前,我一直以为这是古代文人之孤独、之思乡、之离别,甚至政治上的失意,才怀出的伤感、悲切之情之慨,不然,我们的古文学里怎么会有那么多的“秋吟切骨玉声寒”这样凄美的诗句?又怎么会有“长相思,在长安。络纬秋啼金井阑……孤灯不明思欲绝……”的痴约旋律?“七月在野,八月在宇,九月在户,十月蟋蟀,入我床下。”这些从《诗经》走来的虫鸣,似乎有着无穷的吸引力,使古今诗人不吝笔墨。

那年的八月,我和女儿一起登泰山。到玉皇顶,偏不巧雾帐起来,跟着雨丝淅沥,且一绵就是两日。第三天,等目清四下,日头却几挂正南了。女儿见我徘来徊去,睃我一眼,说,再住一宿,拿不准明早就能了。平时我就疼着她,但凡合理的健康的,哪怕她有一分的表示,我都会十分的应允,见不了她一丁点儿的不甘。我自己也想着,不差这一天两天的,多待机会就多,遂在宾馆继续又住下。夜里醒来,窗外灰着,看手机,四点来钟,起身撩窗,外面蒙蒙的白。一刻钟上下,眼底慢慢矗起一块巨石,上头立着个灰影。稍稍,那儿有陕北小曲儿飘来,先是《走西口》,再是《圪梁梁》,歌声和着虫鸣,一缕一缕地浇在心里,煞是好听。我爱听晋陕蒙一带的民歌,觉得这相遇实属不易,不易里又唱得这么好,这样未免太不过瘾,遂穿衣跨槛,悄悄坐在离她不远的磐石上。

“提起个家来家有名,家住在绥德三十里铺。四妹子爱见那三哥哥,他是我的知心人。三哥哥今年一十九,四妹子今年一十六……”唱着听着,音儿弱了,调儿明显地不连贯了,最后在满耳的虫声里哽咽下去。稍后,上去三个女的,问,不答,仍低泣,幽咽中身子一挺一挺的。兀地,放声哭去。再问,说一听到油葫芦金铃子嘟嘟,就想新婚夜里去海地维和的丈夫……一年前,也在这样的秋天,也在这样的熹微里,在渭河滩小虫子唧呀唧呀的叫声里……三个女子拉着她,讲海地,讲太子港,不过在每个人的讲述中,海地变美了,太子港不危险了,不仅地方好,而且是旅游胜地,其中一个还把太子港描述得非常美好,宛如藏人眼里的香巴拉。

我惊愕。

我的胸被压迫得呼不过气来。

我把自己搁一会,静静,再静再静……也许虫鸣只是无意中碰了她一下,不料她的感情却像蒲公英一样散开,此后到处都是她和她的虫鸣般的思念……努力了,可无论如何,她就是打不败她自己呀!

我逶石迤道,挪向她。

望着望着,不觉她颈项上的纱巾,一点点往太子港上搭去……很长很长时间前,她都知道纱巾有多长,她都知道太子港该有多么危险……她一定是靠精神上的某个长度来支撑,权当是给自己一个希望,以此代替明确的期待!意识到这,我赶紧插话上去,直夸她唱得好,比王二妮不差,也能上得电视,又拿双手比画一个厚度,说等你爱人的军功攒存到这么多,他就回来了,你俩就再不会分开了。

众人夸她有担当有大义,民族文化坚持得也出彩。到底是年轻人,她破涕为笑,高兴起来。众人给她鼓掌。小媳妇也是有修养的人,稍拘谨,就和着虫鸣张口唱:“上河河里的鸭子下河河里的鹅,一对对毛眼眼照哥哥……双扇扇的门单扇扇开,叫一声哥哥你快回来……”她的泪水,众人的泪花里,跳出一个个红日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