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3年03月21日
□孙南邨
苦菜叶苦、根微甜,鲜嫩清口,生食、熟吃、腌泡皆美。《诗经》“谁谓荼苦,其甘如荠”原意虽别有所指,我则据字面之意爱其句、喜其实矣!在春天,大、小苦菜根叶最是肥嫩,蘸酱生食,大口朵颐,才真正能品出“其甘如荠”的好味道来。
前年秋天,家乡鲁南雨水较多、气温偏高,时令霜降已过,秋野仍看不到往年的凋零之貌。有的大樱桃、海棠树被气温搅乱了生物钟,竟然以为春天已经来了,匆匆忙忙地抽芽开花;枣树、杏树、花椒树又发新叶;新生的野菜长势也是惊人,有的大、小苦菜,大、小刺儿菜正在挺苞怒放,犹如春末夏初景象。对这种反常现象,当地农民称之“二旺”,虽不常见,亦不为怪。
在重阳节那天,我同夫人闲游登高,看到野菜已经长大,即有辜负大好秋光之憾,于是在山地剜了一大包野菜而归。往常我剜野菜多在初夏粮果未熟之先或是秋收之后,为的是避瓜田李下嫌疑。既然“二旺”不约而至,时不我待,我也就与时俱进不再墨守成规,在萝卜白菜尚未收尽之前又去剜了几次野菜。
离城区较近的山地里,荠菜宜乎众人,等待我剜的实在不多。蒲公英更是稀缺,听说它能消炎去火,有人也就丢下菜铲换镢头,连根刨下到集市摆摊出售,几年过去,此物已近绝迹,偶遇孑遗,我还舍不得剜,希望它能传延生长。秋末冬初的野菜种类不是太多,我剜的几乎全是常见易得的大苦菜,虽然它也有消炎去火之效,可是剜它的人较少。苦菜没有荠菜、蒲公英那么适口,有人不堪其苦,有人怕吃了受症,因其多受冷遇而得以逍遥生存。俗语“萝卜白菜,各有所爱”,我就偏爱苦菜之味!秋天的苦菜虽然没有春天的鲜嫩,作为一种菜食它仍数得上是一味佳品。“谁谓荼苦,其甘如荠”,荼,苦菜也;“采苦采苦,首阳之下”,“采荼薪樗,食我农夫”,由《诗经》得知,古人早就吃上它了!
家乡山野里生长有几种苦菜,苣荬菜、山莴苣、抱茎苦荬菜、山苦荬,后两种在田边地头多有生长。抱茎苦荬菜棵高叶大,开黄花,俗称“酱碟子棵”;山苦荬棵矮叶细,开白、黄花,俗称“蛇绿苗”,经常采食者遂以“大苦菜”“小苦菜”称之。我们当地除了过去灾荒年月外,把苦菜引上餐桌至今有20多年。我最初吃苦菜是在大酒店的餐桌上,一大盘嫩绿的小苦菜、一碟甜面酱端上桌来,一桌人面面相观,无人举箸。我笑问服务员是不是端错了,怎么把“羊发奶”端上来了?她说:“没错呀!厨师在大城市酒店里干过,说能清胃醒酒,你别小看它。”小苦菜掐开淌白汁,在乡下有一个俗称叫“羊发奶”,我少时剜野菜喂羊最爱剜它,因为羊吃它就如人喝白面条那样顺溜。见过大世面的厨师说它可以清胃醒酒,羊也爱吃它,我还怕什么?于是抓两棵带根的小苦菜蘸酱后填到嘴里。喝烧酒、吃鸡鱼肉蛋的口,再吃小苦菜蘸酱,那真是清爽无比,也感觉不到很苦。过后查看《广群芳谱》,确有明代诗人写苦菜“初尝不解回甘味,惯醉方知醒酒功”之句,似乎它真能醒酒开胃。从此也就把小苦菜引到我家的小餐桌上,这比家乡人大吃蒲公英还要早几年。
我吃大苦菜是在书本上学到的。到山地,问老者,得知可吃,书人两证,也就不疑,回到家即把剜来的大苦菜择洗干净蘸酱食之。好,真的是好,尤其是与肉鱼一同摆上饭桌荤素搭配,才更能显出它特有的美味来。曾问山中老者大苦菜俗名“酱碟子棵”是否以蘸酱得名,回答说或许因秋末冬初它是酱紫色、伏地生的形色而名。这就是了,无怪他乡多称此物为“苦碟子”呢。老者说村里人的吃法,多是煠过、浸泡后熬着吃、炒着吃。我亦如此试吃,烫后浸泡掉苦味的大苦菜,其口感比蒲公英差不多少。我夫人有用酱油等调料腌泡眉豆、花椰菜叶的技法,我用之腌泡姜芽、嫩花椒尖味道甚好,于是用此法腌泡大、小苦菜,更是受到全家人和亲友的认可。苦菜叶苦、根微甜,鲜嫩清口,生食、熟吃、腌泡皆美。《诗经》“谁谓荼苦,其甘如荠”原意虽别有所指,我则据字面之意爱其句、喜其实矣!
苦菜以现代科学分类属于菊科,是药食两用的野生植物。其味虽苦,但无毒,古人口尝身试,今人化验分析,都证实了这一点。《尔雅注疏》说苦菜:“叶似苦苣而细,断之有白汁,花黄似菊,堪食,但苦耳。”《救荒本草》把苦荬菜同苋菜、马齿苋、茼蒿、薄荷等列入“菜部”,说它“味微苦,性冷,无毒”。因为是田野自生,编撰者担心有人因不识而不敢食用,这才把它们收入书中,配上画图,传之于众,目的是让平民百姓在正常年月食有菜,在灾荒年月能饱腹活命,故而介绍苦菜的吃法也很简便:“煠熟”“油盐调食”。
清嘉庆丁丑科状元吴其濬先生对植物特有兴趣,他编著的《植物名实图考》称小苦菜为“苦菜”,大苦菜为“野苦荬”,说苦菜“味极苦,北地野菜中之先茁者,亦采食之”;说野苦荬“北地春时多采食之,小儿提篮以售”。那时不但有人吃苦菜,居然还有人买卖野苦荬,恰如《红楼梦》中探春、宝钗出钱买枸杞芽,不免让至今不正视野菜的人听到后有点摸不着头脑。
吴其濬先生在评论苦菜时说:“野菜相似极多,而称名以地而异,仅见一二种强为附丽,终无当于古所云尔。”这话确是对野菜考察、研究的经验之谈。在此略举一例:我近些年所见到的小苦菜全是开白花,而《尔雅注疏》《救荒本草》《植物名实图考》等书皆言开黄花;《植物名实图考》“苦菜”绘图精细逼真,分明是我常见的小苦菜呀?翻看《中国高等植物图鉴》才知道,小苦菜不是一种,开黄花的是“多头苦荬”,我所见到的是“山苦荬”,它又名黄鼠草、苦菜、小苦苣,花开黄、白色,两者叶花形状极其相似。在这之前,我以亲见白花为实,亦未敢言他乡黄花为虚,这才没有闹出“强为附丽”的笑话。吴先生在谈苦菜时,对野菜一物多名,容易造成混乱之事亦有高见。近几十年苦荬菜几经更名,先是“抱茎苦荬菜”,又改为“抱茎小苦荬菜”,再更名“尖裂假还阳参”。这后一名称就连“苦荬”二字也不见了,可苦荬菜在中国毕竟是土生土长、古已有之的呀?
吴其濬先生写苦菜,也吃苦菜,却对苦荬菜没有好感:“余少时以暮春入都门,始茹苦荬,和以蔗糖,其苦犹强于甘,徒以其性能抑热强啮之,非佳馐也。”此次吃苦荬菜,是为去火消炎“和以蔗糖”“强啮之”的,这才给他留下了“非佳馐”的差评,若是在正常的情况下蘸酱而食,当有不同的看法了。吴先生对另一种相类的苣荬菜则是印象良好:“味苦回甘,野蔬中佳品也。以糖与酱拌食,或焯熟茹之。”不仅吃它,而且吃法多样。
去年深秋,我带上菜铲进山打算剜些苦菜以饱口福,只是所见不多,原因是入秋以来雨水较少,野菜生长未得其时,然而只要寻找,总有所得。秋天生长的大苦菜到严冬时节叶子虽败,根部却安然无恙;小苦菜是多年生,叶小根细,其抗寒能力略强于大苦菜。春来大地回暖,小苦菜即率先吐翠,大苦菜发芽稍晚,但长势迅猛,谷雨前后是这两种苦菜花盛开的时候。在春天,大、小苦菜根叶最是肥嫩,蘸酱生食,大口朵颐,才真正能品出“其甘如荠”的好味道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