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根火柴燃烧的光明

2024年04月18日

□秦志强

那天夜里,他做了个梦:灰蒙蒙的正前方,隐约有个身影,为独行的他,划亮了一根火柴……

若我会见到你,事隔经年。我将如何与你招呼,以沉默,以眼泪……

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拜伦的诗句映入眼帘时,他正在上班途中。车窗外,连绵的山、错落的房屋、成排的树木,匀速向后退去。一并退去的,还有那些日子。寡淡的日子。寡淡吗?再谦卑的骨头里,也流淌着江河。浮光跃金,静影沉璧。

拜伦写此诗时,心里想着的,是昔日的恋人;他读此诗时,眼里看见的,是一个男孩,踉踉跄跄向他走来。从细雨中走来。

踏入中学校门那天,下着小雨。

姓“梁”名“力千”的同桌朝他笑笑,说名字是爸爸取的,希望他长大成人后能“力拔千钧”。这位同桌,最大的特点就是爱看课外书。没过多久,埋头看书的侧影由一变二——近朱者赤。他对他,暗暗产生了点点敬意。同桌埋头读书的侧影,他永远记得。

手中的画笔,将一抹赤红,重重地抹在画纸上时,初二已经过半了。他看五颜六色的双手,呆呆地想:怎么学起的画画呢?

初二下学期,成绩好的同学,起早贪黑你追我赶努力冲刺;成绩差的,旷课逃学躺平摆烂放飞自我,极少数甚至偷偷摸摸谈起了恋爱;中不溜儿的,练起了跳远、长跑或学起了舞蹈、键盘,铆足劲儿争取弯道超车。现在想来,他那时,就是被身边那种大环境裹挟着,茫茫然拿起画笔的吧?他肯定也曾希冀着,能用手中的画笔,画出彩虹般的梦……

不同的赛道,跑出了雷同的速度——和学习成绩一样,专业水平也是中不溜儿。考前集训,临近尾声时,美术老师当着其他画友的面,对他说:你考上的可能性不大,因为你无论画啥,质感都像“木头”……他只呆呆地应了一声,默默然回到画架前,埋下头继续画着。只是,比之前更用力了。没过多久,小指关节处,磨出了血。抚摸着那个小小城堡似的“血痂”,他的内心深处好像有个什么东西,开始蠢蠢欲动了。看镜中的自己,眼神里竟升腾起一点微弱的亮光来。

专业成绩公布时,美术老师傻了眼。集训班总共18名学员,两人被录取,他是其中之一。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,他的眼睛更亮了;走起路来,背挺得越发直了;内心深处不明来由的自卑感,也开始渐渐淡化。那天夜里,他做了个梦:灰蒙蒙的正前方,隐约有个身影,为独行的他,划亮了一根火柴……

虽然鬼使神差地考进了专业院校,但他的绘画道路,走得并不“OK”。

美术班里,冒尖者多是“童子功”。不靠童子功挤进前列者,则确有几分天赋在。他是狠狠努力了“一阵子”的。可是,无论再怎么拼命努力,总也追不上。眼中好不容易亮起的光,慢慢暗淡下去——怎么还是“中不溜儿”呢?晚自习后,独自走在回宿舍的小路上,他曾经无数次追问过自己:你什么时候,也能像“别人家的孩子”那样,闪亮一次呢?漫天繁星对他眨眼睛,他却感到在被“戏弄”。

浑浑噩噩数日后,他莫名想起了“力拔千钧”的同桌。确切地说,是想起了同桌的侧影,由此想起了“课外书”。紧接着,一头扎进了学校的阅览室。

阅览室的藏书,数量很少,自然涉及面很窄。看了没多久,他就丧失了满足感。好在父母给的零花钱,已经从中学入学时的2元/周,涨至20~30元/月。偶尔赶上父母心情好,还会另外再给个50或100。若想买几本“盗版书”看,还是能俭省得出来的。买的第一本盗版书,是《三毛全集》。他看得如痴如醉不眠不休,暗暗佩服她的果决勇敢,向往她的流浪生涯。因为三毛的一句“《红楼梦》是一生一世都要看下去的书”,他又买了一套盗版《红楼梦》……

买的第一套正版书,是《傅雷家书》,一套两本,装帧精美,价格自然不菲。傅雷先生对儿子傅聪、傅敏的口传心授、谆谆教导,被他无数次自作多情地认为,那些或温暖或严厉的话语,也是说给他听的。这让他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极大满足——从小到大,身边没有任何一个“文化人”,和风细雨地对他说过,如此这般营养丰富又入脑入心的话语。

直到现在,他都没能搞明白,一位翻译大家对一位钢琴家,关于“音乐”的高深枯燥的长篇大论,未满二十岁的他,何以看得津津有味?

因缘际会,傅雷先生不自知地把他“领到”了音乐圣殿的大门口。

楼下音乐班每天早晨的合唱练声,已经进行了一年半之久,他竟在看完《傅雷家书》后才听见。紧接着,就像丢了魂一样,转而爱上了“音乐”。

那时候,还没有“百度”,要想知道那些合唱歌曲的名字,只能千方百计地四处打听。打听到名字还不算完,特别喜欢的,他还要找到歌谱,连同歌词一起,工工整整抄录下来。望着那一行行蝌蚪似的陌生音符,心血来潮般在“歌本”最后一页,写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:如果生命中没有了音乐,我宁愿选择死!

某天,他刚回到教室后门,就看见一群同学围在他的课桌前,嘻嘻哈哈地说笑着。徐姓女同学笑得最欢,说话的声音也最响:一个美术生,抄了这么厚一本子歌谱,不务正业也就罢了,还敢说“没了音乐就去死”,哈哈哈……

几经思考后,他终于鼓足勇气,拨通了音乐班声乐老师的电话。试了一次课后,她收下他做了学生。每周末一节课,40分钟80元,一次交10节课学费800元;声乐离不开键盘,钢琴家里肯定买不起,最后他对父亲软磨硬泡,花600元买下了声乐老师废弃在地下室里的老式脚踏风琴;每次上课,都要骑着脚踏车往返几十里路,从农村到城市再回到农村,风雨无阻;20节课还没学完,嗓子开始严重充血,没过多久患上了咽炎,严重时半边脸肿得像刚出锅的大馒头……他克服了一个又一个困难,坚持再坚持。

毕业后,他被分配到离声乐老师家更遥远的小山村工作。望着那些曾经让他如醉如痴的音符,最终不得不选择放弃——距离,当然不是决定性因素。归根结底,面对声乐,他依然没能找到那种“爱之入骨”的感觉,才是主因。

十年里,他一直苦苦思索,到底什么才是“正业”?同时,把那些所思所想诉诸笔端,陆陆续续在报纸、杂志上发表了一系列“豆腐块”——关于人生,关于家庭,关于婚姻,关于孩子,等等。

写作过程中,他慢慢爱上了“我笔写我心”的那种美好感觉。虽然不能像三毛那样,用双脚丈量世界,却能用文字给自己的思绪插上翅膀,让它们飞得更加高远……

某日深夜,他注视着眼前无边的黑暗,给“正业”下了个自己的定义:择一件喜欢并擅长的事,终其一生为之砥砺奋进。以这件事,给他人、社会乃至世界,以正面影响。影响越大,这件事越有价值;影响越大,人生就越有意义。

那个从细雨中踉踉跄跄走来的男孩,就是曾经的他——也是从前的你我,我们。

一个漫天飞雪的傍晚,我抱着一摞文学杂志,走在回家路上。往前看,自己的影子,被路灯的光拉得又细又长,伸向远方;回头看,两行脚印,深深浅浅,向后退去,退进过往。

到了楼下,只见整栋楼就我家黑漆漆的,十有八九是电闸又跳闸了。刚推开家门,就听见“嗤”的一声响,是儿子划亮了一根火柴,扮着鬼脸哈哈大笑着说:我故意关了灯,猫在这里等着吓你。爸爸,你怎么不害怕呀?

因为我到家了。到家了,就天不怕地不怕了。我笑着回答。

嗯。这次真的是你到家了。刚刚我听见门外有钥匙响动,就赶紧划亮了一根火柴。结果是对门的叔叔回他家了,白白浪费了我一根火柴呢。

到家了!我若有所悟地一边自言自语,一边抖落身上的积雪,抬起脚,踏进门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