挂锄期间

2024年08月08日

□丁兆如

挂锄,就是立秋前后锄地结束,擦净锄板上的泥土,包好锄把,把锄子收起来。挂锄意味着庄稼封垄了,杂草对庄稼构不成威胁,再锄会伤根,影响收成。

挂锄,就是立秋前后锄地结束,擦净锄板上的泥土,包好锄把,把锄子收起来。挂锄意味着庄稼封垄了,杂草对庄稼构不成威胁,再锄会伤根,影响收成。挂锄期间,人不用下田,顶多到地边子瞅瞅旱了没有,麻雀糟蹋谷子没有,或小心翼翼去薅个长草什么的。

挂锄与锄地比,有着天壤之别。先说锄地,一遍二遍三遍,八卦炉的天,个个汗珠子摔八瓣儿,个个晒得爆皮。20世纪80年代初,我十来岁,暑假里,天不拢明父亲就来西屋叫我,说别睡了,趁凉快跟我耪棒子去。一上来凉爽爽的,没觉得怎么样,可等太阳从东山头迸出,原先洇洇的凉气,好像教什么突地收走,遁匿远方了。小晌午头,纱帐里见不得一丝风,跟个大蒸笼没区别。皮肤上水待不住,成溜儿顺着脊背和肚皮往下淌,才抹了前一拨,后一拨又赶来,腌得眼涩涩的麻溜溜的。地里的叶子跟巴掌一样,啪叽啪叽抽着脸、脖子、胳膊、手背,连片的红疙瘩被汗水一蚀,麻沙沙地痛。为给自己鼓气,我想着前方长着个小甜瓜,耪到那就能吃得到,可前进一两个这样的距离,小甜瓜却总也不出现。这招不灵,我又默想,每耪十锄头,我的英语成绩就能提高点,可才加上几分,腰、腿、胳膊就不听使唤了,乏得我意气全无。再不行,就蹲着往前挪着耪,实在不行,干脆坐在地上,伸脖趔身一小锄一小锄拽着耧。最要命的,眼见着一块地快要锄完了,草也蔫得差不多了,却不知从哪儿忽地赶来一块过路的云,晌晴的天立马乌嘟嘟起来,紧接着噼里索落砸上一阵子。云散去了,太阳也露脸了,可蔫巴的草却支愣起来,半天的工夫也跟着云跑了。

挂锄的三个来月里,人就清闲了。勤快的,赶鸭撵鹅放羊。懒散的,拖着个黑不溜秋的麦秸苫子,寻了得风干净的树荫一铺,优哉乐哉地等着人来甩扑克。腿脚不利索的老头们,树荫下,桥洞里,只要能纳凉,都是闲扯的好去处。年轻时走南闯北见世面的,讲奇闻异事,说了有趣的稀奇的,半黑半紫的两片唇,笑得能扯到耳根,艰辛处不顺里,免不了哂笑着骂上两句感慨一番。一辈子没出过远门的,听又像没听,懂又似没懂,对人家说笑,显得羡慕又不屑,于是默然咬烟管,也不多搭腔,只寻着个什么来瞅着。有点岁数的女人,不管太阳多毒,热浪烧脸多疼,扎堆成团拾掇针线活,得空便聊些什么张家的小鸡能下蛋了,李家的猪仔会吃食了,又谁谁家的小媳妇愣爱美,上铺前还摸镜子……小媳妇们可没这门心思,才过门的,穿红着绿,头梳得溜光水滑,背着个包袱皮子,美滋滋回娘家去。结婚上几个年头的,还真跟歌里唱的那样,鸡呀鸭呀娃娃呀,一个不漏搬到娘家去。

另一种奇景,丰子恺漫画似的。老,又不是多老的那种老头,一早起来便朝代销店蹒跚而来。不说话,掌柜的就知道他要什么。一阵叮叮当,酒杯摆上,缸盖儿揭开,酒提子伸进去,再小心提出来,满满盈盈,不多不少,正好二两半。急的,也不坐,呆脸仰脖,喉结一提一缩,咕咚就完,接着捋胡子砸嘴,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。黏糊的,凳子一坐,慢慢地咂,细细地品,偶尔再买个咸鸭蛋,或向掌柜的要块咸菜疙瘩当馔儿。碰上几个熟识的,就更黏了,一杆旱烟锅,你吃完一锅子,装了烟,烟杆嘴儿杵胳肢窝戳着擦了擦轮到我吃,我吃完一锅子装了烟再轮给他吃,让来让去,水淋淋的烟杆嘴儿像饱蘸的笔头。

村头有个名唤芦花的中年妇女,论辈分,我称她四奶奶。她家的西偏房,常年搁着用狗尾巴花和猪耳草染的两筐芦花。四奶奶会唱戏,她的绝活是不用板头和过门,也不用描眉和精心装扮,只用肩头红绿相间的芦花。她的《女起解》最是精彩:“苏三离了洪洞县,将身来到大街前……”旦角的步儿一踮,那个芦花和星眼,婆娑得一塌糊涂,好像她真的是那苏三,有多大仇似的。

我本家三爷,七十多了,耳不聋眼不花,走路青年人都得跑着撵。三爷的鼓槌、梨花简、大鼓,连同村里一群中老年男人,往往成了夜晚最鲜明的标志。《岳飞传》《杨家将》《薛仁贵征东》《三侠五义》,忠臣高手教他说得摘尽九天星月捉尽五洋鳖鲨,奸臣佞人被骂得不如游荡的野狗。娴熟的鼓技,悦耳的简花,嘶哑浑厚的唱腔,简洁的心理刻画和惟妙惟肖的动作,听得老头们神头饱满,听得烟锅里的烟火哔哔剥剥,听得两颊深陷脸面通红,好像听得天底下只剩这一口快活了。中年男人却唏嘘不已,恨不得去拿菖蒲作剑舞,非要砍那奸佞小人祖宗八辈儿才解恨。

这部中国乡村演绎了几千年农耕文明的大片,阅读它能照历史,照今人,照生活,更照日子前走的步子。理解它也像茶马古道和马帮的消失,带走一段风物和一种文化现象,却迎来了更好的明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