贾府里的茄鲞与家常菜

2025年03月14日

□孙南邨

茄子的吃法颇多,可炖、可蒸、可炒、可炸、可腌、可烤,各有味道,但是,若把茄子弄得如茄鲞似的那么高档,那是非常之人、行非常之事,就不是普通的家常饭菜了。假如有人请我吃茄鲞,偶尔一次我也可能为之叫好,如果长期这样吃下去,我也会因“吃腻了膈”而“闹起故事来了”……

大年初一刚过,初二这天我就匆匆回到自己的小家,为的是赶快吃上家常饭。饭后,我在三友网络小群“勺圃”里写道:“回到我的小家,喝碗玉米稀饭,真是好啊。”

友声来了:一个说“真是”,后边加了感叹号;另一个说“我也是!初一晚上,拙荆就急不可耐地烧了玉米糊涂,各自舒畅地喝了两碗”,并说“昨天晚上和邻居们闲聊,听说也都回归家常饭菜。看来人同此胃,胃同此理”。

这使我想起《红楼梦》贾府里茄鲞与家常菜的事。

贾府里餐桌上多美食,最让人难忘的大约是把刘姥姥吓一跳的“茄鲞”那盘菜。茄子,是常人皆知的一种蔬菜,本来不是什么稀罕东西,然而贾府的茄子不一般,正如王熙凤所说“你们天天吃茄子,也尝尝我们的茄子”。贾府的茄鲞是茄子腌腊食品,这腌腊后的茄子就连年年种它、年年吃它的老庄稼人刘姥姥也没能品出茄子味儿来,不相信嘴里正在嚼的是茄子:“别哄我了,茄子跑出这个味儿来了,我们也不用种粮食了,只种茄子了。”当刘姥姥得知“真是茄子”时,就说“告诉我是个什么法子弄的,我也弄着吃去”。书到此处,休说是因有求于人而讨好贾府上下的刘姥姥,就是我们普通读者对这茄子也产生了少有的兴趣,急着要看个明白“什么法子弄的”,甚至会有“我也弄着吃去”的想法,毕竟茄子是易得的东西。

听罢王熙凤介绍茄子的制作方法,岂止是刘姥姥,那些对这茄子有点想法的读者也会为此心凉半截:“凤姐儿笑道:‘这也不难……’”谁知“不难”的仅是削去茄子皮,后边的工序却是:“只要净肉,切成碎丁,用鸡油炸了,再用鸡脯子肉并香菌、新笋、蘑菇、五香腐干、各色干果子,俱切成丁,用鸡汤煨干,将香油一收,外加糟油一拌……”作为贾府“不难”的茄子腌腊之事,若放在平常的人家制作可就是大难了,所以刘姥姥听了吓得“摇头吐舌”喊“佛祖”。

茄鲞一菜凸显了贾府锦衣玉食之家想吃什么就吃什么,而且变着法子去吃、变着法子花钱的阔绰生活。实际上,在现实生活中贾府也不一定把茄鲞当作最好的常用菜食,这倒不是因为他们怕花银子,而是若长此吃下去他们的肠胃会因不适而“闹起故事来”。人若每餐吃那原味的熬、炒茄子是能够咽得下去的,假如每餐吃那没有茄子味的茄鲞就不一定享受得了,犹如贾府里的“鸭子肉粥”,香且营养丰富,只是与家常稀饭相比,常喝鸭粥是必厌无疑的。

想想看,书中不是写了么——刘姥姥羡慕贾府的茄子,贾府的人还想吃刘姥姥家的茄子呢。此事虽然没有茄鲞之事那么引人注意,若说饮食之道,它比茄鲞的制作方法更值得思考、探讨。刘姥姥二进荣国府,带来两口袋“枣子倭瓜并些野菜”,对平儿说:“好容易今年多打了两石粮食,瓜果菜蔬也丰盛。这是头一起摘下来的,并没敢卖呢,留着尖儿孝敬姑奶奶姑娘们尝尝。姑娘们天天山珍海味地也吃腻了,这个吃个野菜儿,也算是我们的穷心。”刘姥姥带来自家种的瓜菜,果然对了老太太贾母的心思,说:“我才听见凤哥儿说,你带了好些瓜菜来,叫他快收拾去了,我正想个地里现撷的瓜儿菜儿吃。外头买的,不像你们田地里的好吃。”

当刘姥姥这次收获颇丰临回家之时,平儿告诉她:“到年下,你只把你们晒的那个灰条菜干子和豇豆、扁豆、茄子、葫芦条儿各样干菜带些来,我们这里上上下下都爱吃。”这里说的“灰条菜干子”,就是野蔬灰灰菜的茎尖烫晒后的干菜,“茄子、葫芦条儿”也是干菜。在年前,黑山村的庄头乌进孝送到贾府的年货中就有“各色干菜一车”。贾府“上上下下”,当然是指上至贾母下到体面的仆人,他们竟然也喜欢吃农家菜食!

贾府对各色干菜如何做吃,未见于《红楼梦》中,可是从对青菜的做法里,也能看出对茄干是不会全腌腊为茄鲞的。《红楼梦》写晴雯吃炒芦蒿,不用肉炒,不用鸡炒,说荤的不好,用面筋儿炒,还要少搁油才好。三姑娘和宝姑娘吃枸杞芽儿,要吃油盐的,清炒。她们是会吃的,吃的是清淡真味。芦蒿是草本植物,非常鲜嫩,油多必腻;枸杞是分枝灌木,芽儿鲜嫩却耐嚼,若清炒少放油盐,既难去其野气又失其嫩滑口感。《红楼梦》作者知菜性、知真味、知烹调,虽一蒿一芽两个素菜,可见其对美食的真知灼见。同是在贾府,同是对蔬菜,制作却与茄鲞大不相同,这也是烹调之法,一个是求其奇巧,一个是求其真味;要吃农家菜真味,自然不能把茄干做成茄鲞。

贾府的人怎么也喜欢农家菜呢?刘姥姥说“吃腻了”“吃些野菜儿”;厨房里柳家的抱怨上等丫环说:“细米白饭,每日肥鸡大鸭子,将就些儿也罢了。吃腻了膈,天天又闹起故事来了。鸡蛋、豆腐,又是什么面筋、酱萝卜炸儿,敢自倒换口味。”每日肥鸡大鸭子,若不“倒换口味”,任何人都有“吃腻了”“吃腻了膈”不能下咽的时候,就是整天“想鱼、肉吃,只是吃不起”的刘姥姥,若吃得起,连日大鱼大肉不换样,也会想着回到她平时所看不上眼的菜蔬杂粮家常饭上来。荤素互补,合理调配菜食,以适应肠胃之需才是饮食正道;倒是柳家的“将就些儿也罢了”的话,是极不负责的懒厨之言。

贾府“白玉为堂金作马”,珍馐玉馔不足为奇,白花花的银子还能买不来蔬果干菜吗?为什么贾母、平儿偏偏想着刘姥姥家田地里出产的东西呢?还是看看贾母怎么说的:“我正想个地里现撷的瓜儿菜儿吃。外头买的,不像你们田地里的好吃。”这里说的一是“现撷的”,二是“你们田地里的好吃”。刘姥姥送来的瓜菜,是适时现摘的“头一起”上好“尖儿”,没有菜贩为高产快卖而想方设法催使它速成,也没有经过水泡、窖捂、磺熏之类使其增色,种得好,收得适时,味道纯正,又是头茬,当然好吃了。干菜也是好茄子、好葫芦出好条干儿,这些都是在菜市上不易遇到的“干货”。说到此处,加点题外话:近些年,我常用樱桃、癞葡萄、山枣、山楂浸泡普通的高度白酒,深知好品质的干鲜果品出好品质的酒味;同一棵露天自然生长的樱桃树,头茬与末茬樱桃味道区别大着哩。所谓“歪瓜裂枣”好吃、“烂桃不烂味”之说是不可信的。由上文所见,贾母能品尝出瓜菜的优劣,也是知味会吃的人,她要吃的是与山珍海味、肥鸡大鸭子相配的新鲜瓜菜真味,而茄鲞只不过是一种新奇的小吃花样,长期用它开胃下饭还真不行。

说来贾府的茄鲞也不是有钱人都能做成的,虽然王熙凤说“这也不难”,但是茄鲞的添加之物“各色干果子”都是哪几“色”?当年王氏没有细说,你问谁去?干果子不同,腌腊技法有异,这茄鲞就不是那茄鲞了。试想,八宝豆豉若换去杏仁这一“宝”,还有那个味吗?再说王熙凤所言茄鲞的做法也未必能当真,就如她告诉刘姥姥一两银子一个的鹌鹑蛋,是夸张、开玩笑也说不定。

茄子的吃法颇多,可炖、可蒸、可炒、可炸、可腌、可烤,各有味道,但是,若把茄子弄得如茄鲞似的那么高档,那是非常之人、行非常之事,就不是普通的家常饭菜了。假如有人请我吃茄鲞,偶尔一次我也可能为之叫好,如果长期这样吃下去,我也会因“吃腻了膈”而“闹起故事来了”,那就是避开为上,溜之乎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