梨花风起正清明

2025年03月27日

□仇士鹏

梨花是被清明捧在手中的花。它的白要比梅花少几分厚实与明艳,白得娇弱,白得柔软,就连花瓣都是微微向内弯曲,像是不经意间就会低垂下的眼睑,在吹面不寒的杨柳风中,露出几分忧伤与惆怅。

梨花是被清明捧在手中的花。

它的白要比梅花少几分厚实与明艳,白得娇弱,白得柔软,就连花瓣都是微微向内弯曲,像是不经意间就会低垂下的眼睑,在吹面不寒的杨柳风中,露出几分忧伤与惆怅。

“雨打梨花深闭门,孤负青春,虚负青春”,每次读到这句诗时,我总会想到林黛玉。在《红楼梦》中,潇湘馆的后院里没有桃李争春,没有蜡梅海棠,却“有大株梨花并芭蕉”。芭蕉流碧,梨花堆雪,这是曹雪芹为林黛玉专门定制的住所,也是他对林黛玉心灵世界的勾勒。一身清白,一生清雅,一世清净,成就了林黛玉的浪漫与绝美,葬花时凄婉的吟唱,是比梨花更加惹疏雨的柔白。

“风雨梨花寒食过,几家坟上子孙来”,梨的谐音为离,当梨花遇到清明,眉宇间的哀伤便抖落成了树下时起时落的清风。

尤其在祭祖时,攒了一年的思念和堆满了树冠的梨花都需要释放。它先是随着人们的低语一朵朵地飘落,再是一簇簇地洒落,一树树地倾落,却又悄无声息。人抬起头,才恍然发觉肩膀、发梢上已经落满梨花。那素雅的剪影,在朦胧的泪眼中不啻从空中落下的纸钱,让刚刚倾诉完的人们忍不住地相信,这是逝去的亲人给出的回应。你看它,飘落得不疾不徐,悠悠荡荡,是不是变相转述着天上人一切安好,无须牵挂?那忽然就闻到的一抹清香,定然是其欣然的馈赠,带给地上人深深的慰藉。

在路上行人欲断魂的时候,梨花为清明添上一抹盈盈的亮色。我突然理解了清明为何同时拥有祭祖和踏青这一悲一喜的两种习俗。珍惜韶华,真诚、欢喜、幸福地活在当下,是对逝者最好的慰藉。恰如吴惟信在诗中所写,“梨花风起正清明,游子寻春半出城”,且去听一千遍莺啼,再去赏一万株杨柳,日暮时分咏而归,再用流连忘返的笑容迎接夜里托梦的逝者。你看,梨花也正争先恐后地落着,落在每一枚脚印的前掌与后跟里,落在春雨溅起的每一圈波纹里。它们是在催着你呢,就像儿时母亲催着孩子出门闹春一样。或许,天上的人也不愿地上的人沉湎在泪水中无法自拔,于是掀起一阵阵春风,摇落一场场纷纷扬扬——“快出去踏青吧。”

此时,再看那梨花一枝春带雨,再看那梨花枝上层层雪,仿佛看见白妆素袖碧纱裙的女子翩然跳起霓裳羽衣舞。这当然是一种错觉,但它会理所应当地出现,就像我又在一树梨花上看见了雪光和月色。元好问和我有着同样的遐想:“春工惜天真,玉颊洗风露。素月淡相映,萧然见风度。”梨花一团团地簇拥在枝头,小巧的花蕊隐隐约约地外露着,鹅黄色的萼片点缀在花瓣中,是春意恰到好处的雕琢,既掀开一角梨树闹春的欢愉,又不喧宾夺主,影响人对那份无瑕的洁白的审美。站远些望去,就像有无数的雪球正沿着树枝尽情滚动,若是晃一晃树干,必能摇落下一道奔腾不息的飞瀑。难怪诗人感叹道:“恨无尘外人,为续雪香句。”它的美,只有同样无垢的出尘之人才能最淋漓地展现在诗行中,并赋予扑鼻而来的清香。

可是,走得再远,终有返程的时候。

可是,走过的时光,注定无法回头。

昨日,听到陈明翻唱的《梨花又开放》,忍不住闭上眼,身临其境,穿越回掩映在梨花丛中的故乡。在我伸出双臂的同时,一阵风吹过,带起所有的梨花飞上了天空,绕着我缓缓地旋转,花香氤氲,要把我的身体和影子全部淋湿。它们依旧纯白,有着经年不变的容颜,但是树下曾经嗡嗡响的纺车已经停止了转动,那从发根处开始泛白的母亲也已经不在了。这些梨花再也落不到母亲的臂膀,落不到母亲的柔声细语中,它们只能在天地间流浪,绕着村庄转了一圈又一圈,越飞越低,直到零落成泥。空荡荡的风里,只剩下不成字句的呢喃和叹息。

人在回乡和离乡时,最先、最后一眼看到的都是家门口的树。而一身素衣的梨树,更是会在梦的最深处洒落花雨。

记得母亲在世时,每到清明,都会采来一篮梨花,洗净后撒在蒸好的糕点上,再端上桌来。每一口咬下,都有淡雅的清香缠绵在唇齿之间。母亲去世后,笨手笨脚的我们做不出精美的糕点,便在做羹汤时加入些切碎的梨花。或许是熬煮的过程更能释放花瓣中的清香,也或许是梨花糕的滋味隔空叠加在了味蕾上,那份淡雅的滋味竟有了更悠长的韵味。

电影《奇幻精灵事件簿》中,天堂的父亲踩着花瓣,来接垂垂老矣的女儿。当她牵住父亲的手的瞬间,竟变回了梳着小辫子的小女孩,无忧无虑地依偎在父亲的身边缓缓升空。待我归去时,我希望母亲是踩着梨花的花瓣来接我的,只有梨花的白才能最好地注解我那时的感恩与欢喜,不染尘埃,亦不染悲色。